她是怎么变成贱货的

01

一大早，李妍妈接到了李妍大姨的电话，说丈夫身上长了个瘤子，医生建议到X省的大医院做手术。可他们一辈子没出过远门，一双儿女又不顶用，不拖累他们就好了，哪里能帮得上忙？

“这不妍妍就在X省嘛，我们在网上查了，她那房子好像离医院不远，你看能不能让妍妍费点心帮个忙，给她姨父找个靠谱点的医生？听说这大医院的号不好挂，挂上了也不一定有床位，得等。你说这么远咱们也不可能来回跑，住宾馆又贵。我寻思着，能不能在妍妍那儿落个脚，住一阵子？这钱嘛，要用在刀刃儿上，手术指不定得花多少钱呢，省一点是一点。”

这可不是小忙，李妈迟疑了。

她大姨赶紧接道：“妍妍这孩子打小懂事出息，小辈里头就属她能耐。学历好，样貌好，还会赚钱，年纪轻轻在外头买了房。我见人就夸我这外甥女儿好样的。我要有这样的女儿，死都瞑目！”

这把李妈夸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大姨趁热打铁，又抹了把心酸泪：“我家这俩没出息的，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不指望他们，也指望不上。你看，咱们这一大家子，就妍妍这么一个出息的，遇上这种事儿，我不找她又能找谁呢？呜呜……”

挂断电话，李爸问：“你怎么就答应了？这么大的事儿也不跟妍妍商量一下？”

“你没听见她都哭了吗，这可是我亲姐！老实说，我没想到她会求到我头上，之前她嫉妒咱们妍妍比她那双儿女出息，说了不少酸话，我气不过抢白过她，还以为这辈子老死不相往来呢！”

“你咋不说实话呢？”李爸指正，“当初明明就是你口没遮拦，含沙射影地埋汰人家孩子，说人这不好那不好的。人家孩子再不好，那也是人家亲生的！好赖话都让你说尽，人家能不跟你急？”

李爸说的是实话。李妈这两年确实没少在亲戚跟前炫耀闺女，尤其李妍买了房子以后。

李妍从小到大成绩好，一路绿灯到大学，年年都拿奖学金。毕业后留在外地工作，进了大公司，攒了钱又跟人合伙弄了小项目，赚了钱全款买了房。这经历，这过往，这成绩，搁他们家小一辈里妥妥的励志代表。

可要说李爸李妈怎么栽培了李妍，还真没有。从小到大，夫妻俩的重心都搁儿子李炜身上，中学以前几乎没怎么注意到李妍。结果儿子越养越不成器，反倒是一向不被重视的李妍野蛮生长，越发出类拔萃，引人注目。真应了那句“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李妍靠自己混出名堂，夫妻俩感到骄傲的同时，更是将全部心力投入到儿子身上。在两人的全力支持下，儿子倒也混得马马虎虎，至少没给他们丢啥大脸。

02

李妈白了李爸一眼：“什么叫口没遮拦，我说的哪句不是实话？儿女都这么大了，连个正经活儿都没有。我这做姨的还不能说了？年轻人不能那么懒骨头，动不动给自己找借口。家里穷，儿女就得争气。咱们小炜虽然也没啥本事，但好歹有咱俩给他支棱起来。家里没基础，自己还不争气，那真是没救！”

“真要说到咱闺女，其实这些年咱们对她关心确实少了。你发现没，从年初到现在，这丫头好像没给家里打过几个电话，你说咱俩要不要趁着这个机会去看看？”

“这有啥可担心的？闺女本事大，忙着呢！我现在就给她打电话，好叫她准备准备。她大姨头一回去，得安排周到了。”

然而李妈打过去，那边却关机。

“算了，估计是手机没电了。你刚说啥，咱们一起过去看看？那也行，我问问他们包的车子坐不坐得下，反正咱俩也没啥事儿，我多装些香肠腊肉带上，妍妍就好那口。”

隔天早晨，一行人坐上了包车出发了。

一路上，大姨两口子都在不遗余力地夸李妍，不惜拿自家孩子来反衬。李妈嘴上替她那俩没出息的外甥（女）挽尊，实则心里乐开了花。

到了小区门口，李妈又给李妍打了个电话，还是没打通。她大姨有点紧张：“妍妍不会出差了吧，这可怎么好？”

李妈说没事儿，她来过两次，记得几楼几号，先去家里瞧瞧。要是人没在，他们就先在附近找个宾馆住下。总不能一直联系不上吧！

等他们乘电梯上了八楼，来到门口，敲了门，开门的却不是李妍，而是一个年轻男人。

李妈李爸一对视，立马反应过来，这应该是李妍的男朋友吧！他们去年就知道李妍处了个男人，只是，李妍也没说过跟男友同居了呀！

他们没跟她男朋友照过面，男人自然也不认得他们，就拦在门口，问找谁。李妈瞅了一眼屋子，跟以前变化不大，便一把推开男人自顾自往里走，一边大着嗓门问，妍妍不在家吗？

等男人反应过来，一行人已经全都跨进门。而走在最前面的李妈，赫然瞅见卧房的床上居然躺着一个只穿了吊带的陌生女人！

03

众人惊呆！凌乱中，大姨下意识嘀咕：“这谁呀？”

李妈的脑中已经上演了一出狗血劈腿大戏，一声大喝：“你，你们！妍妍呢？你是谁，怎么在我闺女床上？”又指着男人，“你，你这个不要脸的，你居然背着我们妍妍——滚！这是我闺女的家，你们这对——”

“狗男女”三个字卡在喉咙里还没吐出来，那女孩子急忙慌扯过薄毯盖在身上，喊道：“阿姨，您、您是李妍是妈妈吧。那个，您误会了，李妍现在不住这儿了。他、他是我男朋友，他都不认识李妍呢！”

李妈一副黑人问号脸：“啥？”

“那个，我是李妍的前同事，这房子李妍年初的时候就卖给我了。这些家电家具她不方便带走，就都折价卖给我了。”姑娘客气地招呼他们坐下。

李妈哪里坐得下，急得嗓子都冒烟了，“这好好的干嘛把房子卖给你，房子不是前年才买的吗？再说卖房子这么大的事儿，她干嘛不告诉我？哪有新房才买了没两年就卖的？她这是换到哪儿去了？还有她这两天怎么都关机，打了好多个打不通……”

李妈这一连串问题问得人小姑娘不知道先回答哪个好。

其实李妈心里是往好处想，觉得闺女可能是事业更上一层楼，又往高处走了，但目光落到她大姨两口子身上，不免又有一丝担心，怕是什么不好的事儿。

大姨两口子小声嘀咕：“难道妍妍又换大房子了，那……换哪儿去了？要是离医院远了，可就不方便了。”

姑娘一副不知道当讲不当讲的表情，犹豫片刻，说道：“那个，李妍遇到了点经济上的麻烦，还不上房贷，刚好我也要买房子，她就把房子转给我了。”

“什么？房贷？她这房子不是全——”李妈憋住，没把“全款”俩字说出来。

当初李妍买这房子，是说全款的。说这房子120万，她只有100万，跟人借了20万全款拿下的。现在全款变按揭也就算了，怎么连贷款也还不上了？

“那，那她把房子卖给你，她住哪儿？难不成——”李妈突然想到了李妍的男朋友。

04

关于李妍的男朋友，李妈知道的很少，只听李妍提过一次，说男朋友大她几岁，事业有成。李妈之所以忽然缄口，是因大姨两口子都在，她多少有些顾忌。毕竟当初外甥女跟男朋友同居的时候，李妈口没遮拦说过人家。

这要让他们知道李妍还没把人带回来见家长就同居了，她的面子往哪儿搁？她可不想被打脸。

然而李爸却没照顾到李妈的心思，脱口而出：“那妍妍是搬去她对象那儿去了？她对象住哪儿，你有电话吗？”

“啊，这……”

“怎么了，她没住她对象那儿？那你把他电话给我，我问问他。既然跟咱们妍妍处对象，妍妍经济上有困难，他怎么也不帮一把，眼睁睁看着妍妍把房子给卖了……”

“别提她对象了。”姑娘皱眉，欲言又止。

“她对象怎么了？有话就直说，我们都是她家里人，不是外人。”大姨插话，一脸惟恐天下不乱的表情。

李妈感觉大事不妙，想拦，又不方便拦，只能眼睁睁地让姑娘在催问下道出实情：“那哪是什么对象啊？人家有老婆的。”

“啊？？？”所有人瞪大了眼睛。

李妍是在工作中认识了那个男人的，男人很会哄，骗她说会离婚娶他，李妍就信了，对他死心塌地。这房子也不是李妍自己买的，首付款她只拿了一点，多数是男人的钱。这些年李妍确实也赚了钱，但并没有那么多。后来男人的老婆知道了，要打官司追回夫妻共同财产。

到那一步了，李妍还揪着男人不放。她同意先把房子卖了、把钱退给他们，但还想让那男人离婚后跟她在一起。

“可那人翻脸无情，跟老婆统一战线，把脏水全泼李妍身上，说是李妍勾引了他。李妍受了挺大的刺激，差点……差点寻了短见……李妍这人吧，一直很好强，不论工作还是生活中，总是想给人留下好印象，生怕被抛弃似的。她为了维持体面，经常找网贷平台借款，常常把自己搞得不堪重负。我看着都替她累……”

“叔叔阿姨，这是李妍现在的地址。她搬走以后我们就没怎么联系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

李妈抖着手借过姑娘递过来的纸条，上面写着XX胡同XX小区，看上去不像什么好地方。

大姨两口子心里也一团乱麻，相互递了个眼色，没敢说话。

那一刻，李妈真想打道回府算了。她后悔死了答应帮她大姨这个忙，后悔跟丈夫亲自来这一趟。倘若从一开始就在电话里拒绝了他们，或者像她爸说的那样，先跟李妍通气儿再决定就好了。那样李妍没准儿会找个体面的理由拒绝，她也不会知道她这些年那所谓体面人生的真相，更不会丢这么大的人了！

李妈顿觉天旋地转，要不是丈夫及时在身后托了一把，她就摔了。

05

一行人打车去找李妍，一路上，大姨两口子绞尽脑汁找合适的话缓解气氛。

大姨说：“妍妍这是怎么了？出这么大的事儿也不告诉你们。你们是不是挺长时间没联系了？”

李妈脸色阴沉：“她平时忙，我们也不敢打扰她，都是她主动打回来。年初的时候通过话，她也没说什么，我以为她好好的。”

“年初的时候？那可有三个多月了啊！”

“咳咳——”大姨父清了清嗓子：“那姑娘的话也不能全信，妍妍这么聪明的孩子，怎么可能那么糊涂？她打小懂事儿，比我们家那两个强多了。我说要到这边来看病，他们还问要不要一起来，我说不用，他们就不来了。唉，这俩没心没肺的！”

到了小区门口，李妈的脚底仿佛生了根，走不动了。她简直不敢相信李妍会住在这么破的地方，而且还是租的。

李爸提着心，轻轻叩响了门，李妍以为是房东又来催租，毫无防备地拉开了门。

“爸？妈？大、大姨……大……姨父？你们、你们怎么来了？”李妍惊住了。

门口的四个大人更是瞠目结舌。只见李妍蓬头垢面，穿着睡衣，趿拉着拖鞋，仿佛好几天没梳洗了，邋遢得不像样子。

李妈越过李妍大步跨进屋里，一股难闻的气味儿钻进鼻腔，屋子里杂乱不堪，满地的垃圾。茶几上堆满了外卖和泡面盒子，随处可见的脏衣服脏袜子，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洗了。

李妈崩溃了，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吧嗒一声断了。她的骄傲，她的体面，她靠女儿带来的全部自信与荣耀在那一刻，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莫大的失望和愤怒。一股邪火在她心中冲撞，撞得她五脏剧痛，呼吸不畅。

她逼视着这个不像李妍的李妍，吼道：“你怎么回事？好好的房子为什么卖了？你不是说房子是你全款买的吗？不是说你在外面过得很好吗？啊？原来都是骗我们的！你、你居然跟有妇之夫搞到一起，居然死皮赖脸缠着人家，你怎么这么不要脸？怎么能这么欺骗我跟你爸？我，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

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她，是骂贱货好呢，还是别的什么呢？骂什么都不解恨，骂什么都是丢的自己的面子，打的自己的脸。

她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人要脸树要皮，没脸没皮还活个什么劲儿呢？以前她靠这个女儿获得了多少面子上的舒坦，现在脸上就有多疼。

06

李妍无言以对。但这一刻，她似乎没那么紧张了，反倒变得镇定。

大姨两口子上前打圆场，大姨说：“妍妍啊，你在外面遇到困难要跟家里说啊！你不说，受了欺负，谁来帮你呢？”

大姨父说：“你妈也是担心你。你那个朋友说，说你给人骗了，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儿嘛！你别怕，说出来，咱们给你撑腰，给你做主！”

可疯魔了的李妈什么也顾不上了，还在那一个劲儿地骂。她抄起地上一坨脏衣服就朝李妍头上扔，骂她不要脸，不争气，人不做做鬼，祖宗的脸都让她给丢光了！

李爸一言不发，走到阳台，点了根烟，默默地吸着。

大姨两口子上前阻拦，场面一度混乱。李妍终于在这一刻卸下了长久以来的那层伪装，她又哭又笑：“嫌我给你们丢脸，那你们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好了，我也不稀罕做你们的女儿！”

李妈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李妍不吐不快，她吼道：“从小到大，你们关心过我吗，给过我什么？你们的心思全在李炜身上。他考不及格没关系，犯了错没关系，闯了祸没关系，因为他是儿子，是你们的心肝。我呢？你们正眼瞧过我没有？你们每天下了工回来，抱他亲他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旁边还有一个我？“

“他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只要张嘴就行了，我却要用满分来换。他从头到脚永远都是新的，我的衣服全是捡的别人的旧的。李炜不爱穿旧的，难道我就爱吗？我想要一双球鞋都要自己捡废品，只有考了第一才敢跟你们要一根烤肠。为什么？为什么呀？我也是你们生的啊！”

李妍大哭，过往如画卷在脑海中一帧一帧闪过。

她自己也弄不清了，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懂事儿，开始上进，开始回回考第一，开始变得比同龄人都成熟优秀的呢？

大概就是第一次发现一张满分试卷可以换一根烤肠开始吧！大概就是发现只有交出亮眼的成绩、才能让爸妈将宠溺的目光从弟弟身上挪开一下下，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开始吧！

她喜欢他们在看到她卷面成绩时眼中流露出的哪怕只有一刻的欣喜和赞赏，虽然短暂，却在她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那时候她便知道，那短暂的关注和爱，不是他们主动给的，而是她赚的！

她用努力和跟自己死磕的劲儿换来的，她给他们争光，让他们有面子，他们就爱她。反之则没有。

这不公平吗？这很公平。她不优秀，不让他们有吹嘘炫耀的资本，他们凭什么爱她？拿什么爱她？可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富余充足的爱啊！

07

李妍从没有这么激动过，她像临刑前的犯人，再无任何顾虑，只想抓住死前的最后机会，将积压在心底的一腔怨愤全数喷出，换一个痛快！

她继续哭道：“我为什么喜欢他？因为他跟我说，我什么也不用做，就很优秀。他就是喜欢我这个人，不是因为别的什么。不是因为我踏实肯干，能吃苦，不是因为我有上进心，能扛事儿。我不用努力做到让所有人都满意，不管我做什么工作，挣多少钱，他都爱我，永远不会抛弃我……”

“你住口吧你！”李妈被恶心得七窍生烟，感觉自己的耳朵被玷污了，啐道，“给人骗得做了小三，你还有理了。你自己蠢，不要脸，还赖到我们头上。我跟你说，我跟你爸，对得起你！给你吃给你穿，你还不知足？你嫌我们不好，只怪你生错了性别，投错了胎！你弟弟再没用，也没给家里丢过脸，他比你强！你有什么资格说他？”

“是！我是投错了胎，要是可以选择，我才不会到这个家来，你以为我想做你们的女——”

话音戛然而止。李妈甩给了李妍狠狠的一巴掌。

这一巴掌仿佛倾全部之力，很重，很重。

李妍被打懵了，她直直地看着李妈，仿佛难以置信，却又像在意料之中。

李妈犹嫌不过瘾，还要打，被她大姨两口子死死拽住。大姨父头疼不已：“怪我，怪我，我就不该给你们添这个麻烦！走吧，走吧，娘俩闹成这样，干嘛呢这是……”

两个人把李妈往外架。李妈一边唾骂着，一边挣扎着往外走，哭声震天。

李爸把烟头摁在窗台上，扭头看了李妍一眼，一句“你太让我失望了”卡在喉咙里，到底没有说出来。

屋子里恢复了平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李妍摸了摸滚烫的面颊，那上面有一个清晰醒目的巴掌印。她没再哭，也没有什么激动的表情。

泪水慢慢干在脸上，她浑身瘫软地坐在沙发上，忽然想起初一那年，她考了年级第一，班主任主动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将她夸赞了一番。李爸破天荒抱着她转了一圈，叫她“宝贝”。李妈骂了只考了十八分，还在班里揍了女同学的李炜，并且第一次不顾李炜的哭闹，强行分给了她一只鸡腿。

那一刻，她深切感受到了爸妈对她的爱，为了下次还能吃到鸡腿，她立志要一直拿第一。

她拿到了第一，拿了很多个第一。

但现在，她又从“宝贝”变成“贱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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