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候青莲

文 | 高慧萍

西南科技大学

在四川江油李白故居山下的一个小诗亭旁围满了人。

“一百五十租民房，一日三餐素穿肠，一天唯有诗书伴，一人孤生卧寒床，一别故土整半月，一梦醒来念家乡，一人在外思亲友……”

阵阵歌声从屋子里传来。

我被这热闹所吸引。拼命地挤进人群，想一睹这歌声主人的真面目。

他留着大胡子，像一个流浪的艺术家。仔细一看，却突然惊觉，眼前这人不就是那个我吃午饭时和我开玩笑的叔叔吗？

就在三个小时以前，我还坐在这个小诗亭旁边的小摊等朋友吃完饭。和老板们一起刷肉吃的叔叔夹着肉来问我：“你知道嘎嘎（四川方言：肉）是什么吗？”当时我以为他是四川人，后来才知道他不是。

当人群散尽，我站在书亭旁一直没打算走。

他问：“你杵在这里干啥呢？”

我说：“叔叔，我想采访你。”

他笑笑，指着诗亭的门，让我去看。上面贴着被放大了的报纸，文章是对他的报道。显然，面对采访，他已不是第一次。

报纸上说，他原名李洪斌，笔名李百，是李白的铁杆粉丝，已守护了李白故居十余年。

2005年，他奔跑在下班的路上，步履匆匆。当他跑到家时，工作服都还没来得及换下，就冲到电视机旁，打开电视，熟练地调到了科教频道。却发现播放的不是他心心念念的节目。他关掉电视，起身又朝着外面走去。

楼下传来搓麻将的声音，他经过楼下时，远处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洪斌啊，今天不打麻将了啊？”

他依旧快速的地走着，边走边告诉那人说不打。他跑到网吧，开了一台机子，在搜素页面迅速检索“《百家讲坛》李白”。

以前的他也迷打麻将的，自从这期关于李白的节目播出后，他再也没打过麻将了。

“李白”两字令他着迷，这种着迷已超乎了对麻将的执着。

接触李白是在18岁以前在部队里的时候。那时跟着文艺兵读李白的诗，喜欢李白洒脱的性格和豪放的诗风。

《百家讲坛》播出康震教授讲述李白，给了他深入了解李白的机会。

他聚精会神的地盯着电脑屏幕，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情节。可节目短暂，终究还是结束了。

关掉电脑，他意犹未尽地走出网吧，回想着刚才讲座的情节，心里暗想着：“明天一定要再看下重播。”

途径一个书店，他走进去，习惯性地拐到“古典文学”的分类架下，伸手拿下一本《西厢记》，坐在书店的地板上，仔细地看着。

“缺啥补啥。”他曾对无数人说过这句话，迷恋上李白之后他就开始疯狂地读书，研究诗歌、研究古典文学，研究得最多的是李白。

李白千金散尽救济穷秀才，李白作为诗人保家卫国仗剑走天涯，越了解李白，他越喜欢李白。李白的一举一动都让他着迷。

他不断地购书回家，几乎每次下班后都会带回家一本。房间里，书籍越积越多，他对李白的热情越发升温，这种热情让他想成为和李白一样的诗人。

“我想写诗。”李百拽着女儿高中语文老师的手不放。

老师无奈，把手抽离，说：“写吧，我看看。”边说着边在办公桌上找纸和笔递给他。

李百略一沉思，写下一排诗，递给老师。

老师微微一笑。送给他一本《古代汉语下册》，这本书他时至今日都还保留着。

我站在诗亭外，还没有问他几个问题，他就开始滔滔不绝说个不停了。记忆里的细枝末节，他记得清清楚楚。

在某一天的晚上，他坐在窗户边看书。窗外的新月长着如镰刀般的形状，像极了他在网上看到的四川江油李白故居的揽月台。

这几天，他一直矛盾着到底要不要去李白故居。单纯的旅游自然不会让他想这样久。他有个家人看来疯狂的想法。他想去李白故居定居，守候李白。

李白40岁来到青莲(今四川江油)，他也快到四十岁了，女儿都已经18岁了。他感觉青莲的李白在呼唤他。

他放下书，终于下定决心——李白故居是一定要去的。他跑到家里的座机旁拨通江油李白故居的电话，表明自己的态度。

“好的，你来的时候给我们打电话吧。”电话那边的回复让李白欢呼雀跃了起来。他跑回房间，摇醒熟睡的妻子，想告诉她这令他高兴的消息。

可是他忘了，妻子是不同意他去江油的。

果然，被吵醒的妻子先是一脸震惊地看着他，随后决绝地说道:“你要是去江油的话，咱俩就离婚。”

他一脸无奈，走出家门，夜色朦胧，和妻子矛盾地爆发，使得他想把去江油的信念提前了。他跑回家中，换上儿子的衣服，瞒着妻子，偷偷拿了500元，连夜踏上了去江油的列车。

到达江油已是几天后的傍晚，那晚连夜赶到火车站买票，已没有了坐票，他就一直从哈尔滨站到了成都。三天多的时间里，他只在从成都到江油的列车上坐过一会儿。他还没来得及给李白故居的人打电话说自己已经到了江油，只拿着所剩无几的钱，找了一个最便宜的旅店住下。然后拨通了妻子的电话，“我到江油了，过得很好，别担心。”电话那边听不到回声，只听得见几声小声的抽泣。

很久之后，妻子说：“我们离婚吧。”

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蜘蛛网随着从窗外偷偷钻进来的风颤动，好像随时都会掉落。也是沉默了很久，他才回复妻子：“好。”声音低沉。

初到江油李白故居的那段时间，他举目无亲，无依无靠。长期住在简陋的旅馆里。每日靠着作诗买诗为生。

他生性爱吃肉，有一天从经过集市，看到肉铺，他想走过去，摸了摸身上，只掏出两块钱。他想转身，不让自己去看，却还是鬼使神差地跑了过去。拿着两块钱，吵着让老板卖肉给他。老板一脸诧异地看着他，老板娘给了他一记白眼，他们并没有搭理他，又继续投入到了繁忙的经营中。

他暗暗地走回旅店，看着依旧空荡荡的房间，悲凉之感油然而生。

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残留的蜘蛛网颤动着，想他的女儿，想他的儿子，想他的家乡。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的家乡在哪里呢？”在自言自语中，他渐渐沉入梦乡。

他梦到了李白，梦到自己走进李白故居时，看到了李白在那里吟诗作对。

“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他猛然惊醒。

又想到北宋初年的宰相吕蒙正，“别人过年我无年，提起猪头要现前，有朝一日时运转，天天每日过大年。”

宰相落魄时尚且如此，何况自己只是一介草民。

他忽然满怀希望，压制掉所有的不快，想到自己欠佳的书法，又开始勤奋练习书法。

他用微薄地卖诗收入买来笔墨，开始在废报纸上练字。

有一天，他终于买来宣纸，写上李白的《静夜思》，四处奔波地寻找到江油的书法专家，给他们鉴定。

专家们看着字，摇头叹气说：“不行啊。”

李百一脸沮丧地跑回家中，却依旧拿起毛笔勤奋地练习着。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后他又找到专家鉴赏。

“写得很好嘛，挺像那么回事。”专家们看着小心摆放在桌上的“山明水秀江油致，诗瀚墨浓青莲风”这幅对联赞不绝口。

他们称赞的不只是对联，还有组成对联的那几个毛笔字。

那是李百学习书法后第一次可以称得上是作品的东西。

2006年10月27日，江油李白故居为他搭建起了诗亭，自此他开始告别了小旅店的生活，开始在诗亭正式生活。

他诗写得不错，歌唱得很好，甚至还会拉二胡。来李白故居的游客想带纪念品回家的，常常会找到他。他把李白的诗编成他熟悉的曲调，唱给过往的游人听。他拉住游人，给他们讲李白的诗，讲李白文化。

大家喜闻乐见，都愿买他的诗。

别人都说：“古有李白，今有李百” 。

周围的村民，冲着他的笔名，常常来找他题字。在他的诗亭旁，有一排小摊，每个小摊都有着一个由毛笔写成的招牌。

那招牌上的字就是他写的，他和小摊老板们说说笑笑，关系不是一般的好。

他的“诗亭”是一个挺雅致的名字。那却只是一间和街道上的报亭一样大小的屋子。在那样狭小的屋子里却挤放着一张床、几张桌子、一张椅子，以及他数也数不清的作品。

他吃饭、睡觉、作诗，一切的生活都在那里。

他在诗亭里做饭，用的是蜂窝煤，曾有过两次差点蜂窝煤中毒。

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下，很难想象他是如何坚持了十年的。

不是没想过离开，08年汶川地震的时候，太白林碑严重损毁，李白故居进入整修阶段。一个朋友邀他去上海，他答应了。

待在上海的日子里他每天都和朋友讲李白文化。三个月后，太白林碑整修完毕，他和朋友说自己想要回江油。朋友挽留他说，你留在上海吧，我给你发高额的工资。

他对朋友说，他要回江油李白故居守护李白故居。守护李白是他的责任。

十年里初心未改，始终坚守在李白故居。

我站在他的诗亭旁，面对着他，始终无法理解他的一腔热血：一个死去多年的人，他为什么想穷尽余生去守护。

他把我的不解看在眼里，笑着对我说：“我想要守护的不只是李白，我其实想要守护的是整个古代诗歌文学，想做好他们的传承人。”

他低头写下几个大字，盖上他的刻章，递到我手上说要送给我。并继续着之前的话说道：“当然呢，要说更喜欢谁的话，我还是李白的铁杆粉丝。”

“叔叔是要一直留在李白故居了吗？”我再问道。

他笑得更加的爽朗了，说道：“当然啊，这里是我的家呀。”